那頭黑母牛是父親從大姐家買來的。我記得那天早晨天氣晴得像被清水洗過一樣,父親在前面走著,渾身洋溢著按捺不住的竊喜。我在他的身后一路狂奔著。大姐嫁在了本村。為買這頭黑母牛,父親把大姐罵得直哭,原因是大姐夫不想把這頭牛賣給我家。最后他們經(jīng)不住父親接二連三的轟炸,就勉強地答應了這樁買賣。
那頭黑母牛一生下,父親就一眼盯上了,只是他把這個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,給家里誰都沒有說。等到黑母牛長到一歲多的時候,父親突然向大姐家提出要買那頭黑牛犢。這一請求頓時讓大姐一家驚慌失措。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父親竟然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,父親竟然如此精明。在大姐夫看來,那頭黑牛犢是他養(yǎng)牛以來見到的最好的一頭母牛犢了,是他和大姐心里的一塊肉。他們和父親一樣,一直堅守著這個機密,從來都沒有向外人張揚過,一直低調地滿懷愛戀地精心喂養(yǎng)著黑牛犢。
在大姐家的牛圈,那頭黑色的母牛犢靜靜地和它土黃色的母親拴在一起,悠閑而寧靜地反芻著。它渾身披著一層明亮黝黑的毛,在臭烘烘的牛圈里散發(fā)著一股處女般柔靜的光彩,它圓潤的身段似乎充盈著尚未激活的力量,兩顆碩大的眼睛活泛而祥和,稚樸而聰慧,狡黠而多疑。
父親從木樁上麻利地解下了韁繩,然后順手把韁繩頭塞到了我手里。我看見黑母牛支棱著耳朵,兩只水格瑩瑩的大眼睛看著我,然后一步一步走出了大姐家的牛圈;牛圈那頭,一直陰沉著臉的大姐夫偷偷轉過了身去,用干枯的手背擦拭著眼角的濁淚。
我拽著韁繩,邊往前走,邊看身后這頭像小老虎一樣的黑牛,四蹄鏗鏘有聲,虎虎生風,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。當我的雙目和它的眼睛相對的時候,它把兩眼汪洋一般的善良死死地逼進了我的眼睛里。我從它的眼睛里突然看到了從未見到過的親切,甚至我在那時突然感覺到,這頭黑牛就像我的三姐或妹妹,穿著一身黑色的嫁衣,要去相親。而我的父親,儼然一位功德圓滿的勝利者,他長長吁了一口氣,背著雙手,遠遠地跟在牛后面,眉宇間的幸福像花兒一樣開放著,開得他一臉的燦爛,一臉的風光,一臉的青春。
這頭黑色的小母牛,自從被牽進我家,就開始了它含辛茹苦的生命歷程。它用它飽含著血雨腥風的一生,證實了父親犀利的眼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