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升起來,院子里涼爽得很,干凈得很。母親喚我起來,就著這清油般的一點光潤,出旅宿的宅院,去看看白洋淀的晚夕。夜好得很。我扶著母親,繞過一棵粗壯的海棠樹,站在郭里口的橋欄旁。鄉(xiāng)野的吠聲隱隱浮動在葦塘深處,間或有秋蟲羞怯地和著。白白的月光底下,一淀秋水茫茫沉沉地伸展到天邊去了,看不清了。近處的波懷里,放養(yǎng)著簇簇群群、觸手可取的星顆子,長在水中的菱角似的,飽滿而老實,這會兒都楚楚地醒著,抖著眉眼,放著那潔凈的光。
我先前是計算向房東買下一只河燈來,依著白洋淀一帶的鄉(xiāng)俗,放了陪母親樂的。在呼蘭河,便有著放河燈的習俗。蕭紅寫過,很美的,我卻只在小說里見過。城關長大的孩子,總少著真正的美的教化。就一直想放河燈。河燈的本源大約是祈福祭奠之屬,并不是回民喜歡的風俗;可我覺著它實在美好,便有了念想,便不排斥。只是房東勸我們,時候有些晚了,下淀也是不安全的;況河燈總須很多人來放才有味。我便有些悵然。
國慶長假,看罷閱兵式,就扯著老太太逃出了北京。母親很想去看華誕夜下的天安門,看廣場上陳列的花車,仿佛這便很可以叫她滿足了。我卻專制起來,不愿我的母親和那么多嚷嚷塌塌的看客擠在潮水里,看車上的假花。我說,咱們出去走走,去白洋淀,孫犁的白洋淀。母親大抵不愿剛工作的我因她的來到而添了負重,就總說在北京過節(jié)很好了。我看出她的心思,就說白洋淀并不遠,有連片連片的野荷花,你不是最愛看荷花嗎,我們去那里看,比北海都壯觀得多——我那時全然忘卻了荷花開放的時令。旅游網上說,黃金周的白洋淀荷香飄十里,我誠然有隱慮,但寧愿相信那不是偽說。再一層籌算,便是歸途可走一趟滄州故里。闖關東出去的人,漢民是山東來得多,回民則多來自河北。我們石家的祖籍便在那運河邊的泊鎮(zhèn);母親的尹家,也在不遠的青縣。我就總盤算著,帶上從沒回過關里的母親去走走。
出發(fā)那天清晨,母親起得很早。我睜眼見時,她已備好了一切行裝。她口上不同意,卻將這樁出行盼了許多日,大概只因我繪聲繪色描畫的那一淀荷花。母親不認得孫犁,她在忠字舞曲中讀完的初中課本里,也沒有那篇不合調性的《荷花淀》。但母親愛荷花是真切的,她的心腸和荷花并蒂在一起。
涼風漸漸有些稠了。
既放不了河燈,我們也便回農家歇下。這靜謐深沉的郭里口,是隱在蘆葦蕩中一個三面環(huán)水的村莊,是白洋淀最近的入口,卻不紅火;主碼頭是在新安縣的。我出門有個習氣,不喜到游客趨附之所,只走異常的路,這便帶著母親,從雄縣進來,追到這里來了。據說抗日那會兒,統(tǒng)領著回民支隊、雁翎隊的呂正操司令,也是從郭里口進淀的,這分明使我對這個不名的村莊,多了幾分親昵。但我確乎沒想到這地界凋敝成這副樣子。黃金般稀貴的長假,人們不愿來詩意卻不好玩的白洋淀;到郭里口來的,自然就更少。
我是被窗欄外的雞鳴喚醒的。
水鄉(xiāng)的清早濕潤潤的,有一股棗花般的甜氣。橋上不知何時聚起一個早集,鄉(xiāng)人擺出自家的雜貨、果蔬,還有野鴨蛋,不動聲色地待人打問。我們漫穿在集里,欲去村莊的腹心深處尋看。母親背一個小挎包,我把外套閑圍在腰間,袒著惹眼的粉衫,一打眼便知是外鄉(xiāng)客。但我們沒有像在別的旅游區(qū)那樣,被任何一個賣家攔截,就是叫賣聲也是稀少的。郭里口村的人們,和白洋淀的秋水一般沉靜。他們素色的面顏和節(jié)制的言語,讓我覺得遇見了自己人。
房東喚來船夫,就上了一條快艇,獨我和母親一戶。本想是租下一條木船,劃槳過去的,船夫說去年還可以,如今官家管得嚴了,只準艇子進淀。馬達循序漸進地隆隆響起,驚飛了梢頭的幾只水鳥。它們用富有經驗的表情和動作,盤桓在頭頂,送我們離開這一灣淺淺的港。此時節(jié),我便在那白洋淀的水上,便在孫犁筆下浮著菏香詩情的白洋淀的水上了!
水面只有一只船,水像無邊的跳蕩的水銀。船夫穩(wěn)穩(wěn)地坐在船尾,他無須發(fā)力,這艇子就像擰滿了發(fā)條,一蹦一顛地騎在浪頭上,生氣十足地向前歡奔。湖泖的風潮涼但不陰冷,猛烈地迎面馳來,擦著耳廓騁去,發(fā)出嘩嘩的笑喊聲;也帶著清香味,吹進我久居城關干澀酸疼的眼窩,穿透我總在澎湃著的尚未衰微的胸膛。大水無邊無際,籠在茫茫霧靄之中。漸漸地望見了蘆葦叢,先是淡淡的幾排,越往深處去越濃,待船轉一個彎子過去,就是別樣的一重景致——密密層層的蘆葦蕩,全然跳現在一派蒼茫之間,活如雁翎隊的水丈夫,身子扎在水里,頭卻頂起了一個天。船竄進了葦叢,蔥黃的葦葉摩擦著船舷和手臂。我仿佛聽到風中蘆葦的歌,那靈魂深處疼痛而快慰的歌。我聽到鸕鶿清高的長鳴,含著對人的幾分哂笑。我吟味著淀水賦予的撞擊和撫慰,全然消隱在這漉濕清涼的葦香深處了。
卻忘了一樁:母親想看的荷花。
便問船夫:幾時可以看到荷花。馬達的吼聲太烈,吞咽了這一聲稚氣的發(fā)問。我向他揮著臂膊,撕扯地喊:“荷花在哪里?我們想看——荷——花!”船夫這回是懂了,嘴角卻顯出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,憐憫地說:“這時節(jié)哪還有什么荷花,該敗的都敗了,只剩一些殘菏,前面就有大荷塘,就能望到了。”
這回答并未使我多么突兀,卻仍感到悲傷。我無辜地抗議道:“網上說黃金周荷香飄十里,沖著這個才來的。”
船夫有些歉疚,慰安道:“苑里還有一些睡蓮,可以看。”
他所講的苑,料定是白洋淀文化苑,我是有聽聞的,苑里有人造的嘎子村,有人造的康熙水圍行宮、沛恩寺,有人造的雁翎隊紀念館,還有人造的金牛、荷花淀碑——卻成了白洋淀最大的景點,游來必去的。無奈,只為了那些養(yǎng)在盆中的睡蓮——那亡去的荷花的姊妹,我決意流一次俗,帶母親去。
“還有哪些好景致?網上說,這時候蘆花飛絮……”
“你們來得不巧。”船夫嘆息說,“前天夜下,突降了一場霜凍,許多葦竿子都被打折了,花穗子也都蔫下去了,飛不起來了,你看——”他指向擦肩而過的蘆葦叢。
我未曾見過蘆花。經他一指,才知那些葦尖上低垂的穗穗兒,就是蘆花。它們果然剛剛經受了一場劫難,耷拉著黃慘慘的頭顱,有的脖子已折斷,漂浮在水面上,風吹得一顫一顫。哪還有幾分花的樣子呢!我不再發(fā)聲了,更不去看母親的眼。一片汪洋浩瀚的大水,頃刻間流成稠濃的悲愴。本想是帶母親來看荷塘,看那一望無邊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,迎著陽光舒展開,銅墻鐵壁一樣。本想是看歌里唱過許多回的蘆花白蘆花美花絮滿天飛,千絲萬縷意綿綿路上彩云追……
卻是個殘花時節(jié)。
這時母親開了口:“這若是花開的季節(jié),該有多美!”她沉吟了一會兒,接續(xù)道,“花和人一樣,過了季,就得歇著。咱們明年花期再來,看它們開得最好的樣子。”
我回過頭去,見她仍瞭望著無垠的水面,滿足地吸著淀風。她出了神,神采里卻沒有黯然下去的跡象。一時間,恍然有成片雪白的蘆花隨風飛起來,漫天遍野都是,粘落在她的鬢角和額前,在水鄉(xiāng)的晨光里,白亮亮地撲朔著。在我的記憶里,那白得刺目的分明是未折的蘆花,卻不是母親的白發(fā)。
回到雄縣時,人都有些乏沓。在小城僅有的清真館要了些便菜,就盤算著回老家。那日正逢中秋,天津的表哥來短信邀我們過去團欒。想來母親也是倦了,這節(jié)令做旅人確也不好,便不多思忖,見直達天津的巴士就登上去,并不覺得嗒然。無根的人,愁腸是無法言述清楚的。這些年來,我坦蕩地把滄州掛在口邊,一副熟絡的樣子,卻不知,唯五年前去過那么一回,鴨梨、金絲棗兒都未入過口。親脈倒攀得上的,走動屬實不多,連祖父都如此;那感覺終究像是異域。游子有心念著鄉(xiāng)情,可回去訪哪些人,做什么事,竟沒有一個主意。真到要去時,忽然尋個由頭繞離而去,倒像是解脫了。
現世的事,本就是玄妙莫測的。
才到表哥家宿了一日,吃住都豐美,卻硬是坐不住了。賞花的季節(jié)不復,故鄉(xiāng)這支花卻逼真地植在原土,羞怯地開著。我對母親說:“你在天津安心歇著,我自去老家訪上一兩日便回來接你。”我先前是想帶她同走的,這會兒卻覺得如此輾轉對她未免殘忍,況又無什么賞玩的歸處,便真心勸她不要騰挪。母親的倔勁兒卻來了,執(zhí)意隨我同去。她的神采依然不顯得疲怠,倒像得了一封喜令。故鄉(xiāng)這把情做的刀,在我心頭已揮砍得鈍了,但在母親那,卻似才出刃,新鮮地灼著光澤。她分明比我還想回去的,仿佛那里有未敗的鮮花,又仿佛多年前遺失在那里的名貴物事,到了追討的時候了。
對于滄州,我沒有留下深的印記。五年前只顧著跟族兄約談,沒有細察風土。只覺是中土回回的重鎮(zhèn),教門繁茂之地,便與西寧、固原渾然聯想在一起。“這回可要掉進老回回堆兒了,遍地都是清真館,想找漢民的都難。”火車上,我已繪聲繪色地向母親描述起來。我講話總不免夸張幾分,往往要打八折來聽。這次的折扣卻要多了,出站一路西去,穿街走巷,直待潛入燈霄通明的繁華街區(qū),才尋到一處涮串的鋪面,涮些雞串牛排蘑菇充饑。我自然錯愕了好一陣兒,仿佛一只聞花的鼻染了風寒,什么也聞不到,卻淌出一掛青鼻涕來。念起祖父幼年記憶中處處有白帽子的老滄州,只覺得斑駁而茫遠,匿在夢境深處罷了。我自知夜路難走,沒有找對地方,若問好路,徑直扎到回民區(qū)去,便不會是這番景象。不承想,母親卻惦念在心。翌日一早,她竟勸我不要急著回泊頭,仍希望走走滄州城:“一定有回回堆兒,我們去找找。”我心里微微一驚。
我們所居的邊城,族人是少的,除少數清朝發(fā)配的流人和西北商客,幾乎全是闖關東過來的窮苦人。他們像蘆花一樣被風吹散,迫降在寒峭的北國;有一些趕上霜凍,干脆飛不起來,連著葦竿子一起,折在那水上。他們離回回堆兒的看守遠了,但對同胞的念想總是濃釅的,如同在冰天雪地想念一個圍爐取暖的旅伴。那種密致的感受,是無法言述清楚的!母親對故土一無所知,她只是預感這根系所依的土地,該有別樣的一重景致,該有蒼勁的古寺、清真巷陌,有未曾見過的小吃。她想找找這一切,且當了一樁肅穆要緊的事,為此還有些焦灼。前些年同母親出游時,她還不是這樣的;我們那時大概只顧玩景了。
我暗自感慨,給族兄發(fā)信問路,不多久便潛入回民的巷陌腹心。密密層層的青磚院落,宛同一排排浩瀚的蘆葦蕩,戶戶門額上的經字杜瓦,多年來不曾凋殘。臨近晌午,小巷已有炊煙蕩了起來,隱隱地漫著牛羊肉的香味,使我想念起祖母來。我說北大寺就要到了,我們快些趕吧。母親嗯了一聲,就加緊了步子。她的額上漫出了細密的濕澤,面頰開成一朵紅潤的花。那嬌小的影子在日頭底下一晃一晃,顯得很靈便,全然不像一個知天命已四載的女人。她分明不是自己在走,卻像是風在助著走,這讓我覺得她可以走得很遠很遠。
回鄉(xiāng)的路,并不是那么好走的。
乘著巴士在蜿蜒中費了些時間,才到了泊頭。大運河仍是一條枯涸的河床。鄉(xiāng)人說冬月里,河還會蓄上水,供給到天津去。我卻不想見到那充填出來的豐潤了。有水的泊鎮(zhèn),終歸稱不得水鄉(xiāng):那水中并沒有容下荷葦的根。
時候還早,我們沒有去親戚家串門,見路旁有石家餃子館,親切異常,就進入坐。攀談幾句,居然遠遠近近都有些粘連。終歸是無根的人,日日夜夜盼的故土歸還了,仍像是無處安放的飄萍。現成的親戚,竟不敢去登門探訪,決意積淀一些勇氣,晚間再去。這愁結是多么難述!母親似乎比我更怕生,我們潛進一家客棧,很負重地睡去了。待到滿盈的月亮升起來,更不好去攪擾人家,就這樣擱下了。
再一宿過去,母親已有了歸意。
她是多么和藹溫厚的一個人,總能同生人交往得喜喜氣氣。偏偏跨進故土的門里,倒覺得分明是異域了。我是很懂的。那感覺就像我童年時望著開齋節(jié)的清真寺,來回進出的白帽子層層疊疊,卻總覺得與自己無干;那擴音器傳出的憂傷古調,像是隔絕我走進殿堂的布令。我也開始希望母親不必再同我留駐了,大概還是天津好。我送她先回去,自己來走訪吧。
母親提出了唯一的希望。她只想走前看一眼泊鎮(zhèn)清真寺。
那是六百多年前石家先人修建的一座古寺。
寺院里空蕩蕩,并無一人。我?guī)赣H進來,背靠著花殿閣,看一塊碑上刻著石家人斑駁的名字。母親走過的清真寺不多,多半又被攔在外邊,大殿是絕少進的。我特意把母親領進了大殿,這在有人時大抵會再次成為禁區(qū)的所在?,F在它仿佛不屬于泊鎮(zhèn),卻只屬于兩個無根的歸客。后室殿的殿頂有一個六角亭,頂子用方木疊落成一方藻井。這樣式在別地是沒有的。母親仰頭望得出神,目光落在井外的天地里。
我沉吟著,該送母親走了。出寺來,卻沒有見她?;厣砜慈?,她正向門欄外的木箱里塞著乜貼。我的心緒澀澀地蕩漾起來。
后來的許多時日里,母親常說起這次出行。她終于承認沒留在北京看花車是多么聰明。她還說最吟味的一幕,是在游罷白洋淀回到郭里口的農宅以后。我也覺得那一幕最美,便只好留在末了來寫了。那時我們下了快艇,總覺得興致還沒有盡。母親望著碼頭邊塵封的小木船,很羨慕地望著,仿佛那上面裝著她的歲月。我便同房東租下了這只木船,請來一位老船工,重新下了淀。官家管的水域,我們是不去的。這木槳兒,向著一方隱秘的水道搖去了。
嘩嘩——嘩嘩——
我聽到的水的歌吟了,清澈,安寧。這是真實的白洋淀的歌吟。
我不禁悸動起來,坐不住了。顫顫站起身,去接老船工的槳:“我劃得來嗎?”
老人笑而不答,目光像茫遠的淀水。他默默扶我上了把位。小船又蕩開了,鉆過一座石橋,一片新鮮的蘆葦蕩在水道兩側壯觀地鋪滿。那時已是后晌,陽光卻如黃昏般恬靜柔和,襯著這些葦叢有一股油畫般的生動和濃郁。
母親對老船工嘆息說:“來得不巧,聽說剛下了霜凍,連蘆花都沒有看到。”
船工卻笑著搖起頭來:“你們去的是大淀,無遮無攔的,風霜一來,一定要受波折的。這邊是避風的一處岔灣,花還在呢——”他示意我把船劃得離葦叢近些。
近些,再近些。船舷擦過了舒長的葦葉。
我看到了,我們都看到了——蘆花!
我搖槳的手住了。我們錯愕地看著這些艱難的生命。它們也顯然經了霜凍,并沒有盎然蓬勃的氣勢,卻因為隱在水道深處,護住了幾分元氣。于是就比大淀的那些要飽滿得多,精神得多。母親贊嘆說:“這些花開得多不容易,可是沒有游客能來這兒看到,它們是開給自己看的!”風從西面吹過來,從葦尖上吹過來,帶著一股眼淚般的咸味。惝恍間,幾片雪白的蘆花隨風飛起來,洋洋灑灑,粘落在母親的鬢角和額前。
我看得仔細,那白亮亮地撲朔著的分明不是蘆花,卻是母親的白發(fā)。